【人间正道是沧桑。】
4.
秦少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着,他用力地把脑袋磕在地上,仿佛真的发出了咚咚的响声。喻文州冷眼观望,此时景色变幻,平地起高楼,那祠堂愈加辉煌,土地愈加贫瘠。举头三尺处端的风流烟霞,眼前却是障目一叶,将千山万水都阻隔,最终尘归尘,土归土。
“你是说,四次了,你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!”
黄少天此时已经褪去了人形漂亮的面孔,他的尖牙和兽瞳都显露出来,衬得他如同地府罗刹,那个懦弱的男人缩在他的影子之下,畏惧得瑟瑟发抖。
“十九郎。”
小狐狸应声转过来,仿佛在等着喻文州这一句,他的眼角和嘴角都可怜兮兮地垂下来,伸出手抓住了大妖怪的衣襟,小步小步地蹭过去。喻文州伸出手蹭了一下他的脸颊,他怕痒似的缩了一下脖子,此时再回头去看那个抖成一团的秦少爷,便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黄少天了。
“我要你去救他们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你救我……”
“你如果不救,我——”小狐狸伸出一根指头,一团明亮的火焰窜起来,炽热地接近了男人越来越透亮的灵魂,“我就杀了你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要吃了他。”
“我才不吃他!”
小狐狸气呼呼地回头瞪了一眼添乱的大妖怪,回过头去看那男人站着的地方,回忆已经重启,麦浪铺展开来,仍旧被割掉了一小片,他们站在那间还没有尸体的房子前面,黄少天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大妖怪。
“文州。”
“在这里。”
他们没有继续说些什么,在月色里接近了那间祠堂,仍然是那许多人,此时黄少天认出了第一个欢呼的壮汉,站在最中间的瘦高个子,他们都会眼睁睁看着两个生命的消逝,而后沉默不语。
这次祠堂里的话语清晰地传进了黄少天的耳朵里,他听着那些由他所熟悉的字所组成的句子,却怎么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。
“你家两个孩子不是正正好吗”
“就是,你家一家出两个,省得还要两家都绝户咯”
“你怎么这么自私,你想让大家都死吗”
“你家媳妇年轻力壮的,再生一对就是了”
“小囡那孩子是不是有点跛?”
“阿仔也是太淘气了”
“多少年了选谁就是谁”
那个小女孩并不跛,她蹦蹦跳跳的可爱极了,那个男孩,他从自己的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桑葚给妹妹,再伸手抓了一大把给他娘,一咧开嘴露出缺了三颗牙的牙床。
在这众口一词的指责中,男人的声音微弱地分辨着什么,不过没人听见,他如同上一次一样,握着卦签慢慢地退出了祠堂,身后跟着的是大家越来越大声,越来越激愤的咒骂。
男人畏缩地回头看了一眼黄少天,匆匆逃回了家,黄少天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了争吵声。
“凭什么是我的孩子!”
“你去啊!你去跟他们说!我,我不要!”
“我们走吧,当家的我们走吧。”
“囡啊!仔!快去把鞋穿上!”
一家人穿上了衣服带上了能带上的一切,妻子拽着男人,男人抱着孩子,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村口,月色照亮了他们眼里的惊慌,也照亮了村口伫立着的人影,他们趴在大石头后面,看见三五成群的男人正绕着小湖巡逻。
“当家的……”
“我们,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不行!他们要杀我的孩子!我不能让他们杀我的孩子!我去!我去把他们引开!抱着孩子快跑!”
男人完全没了主见,他听着妻子的话,抱起了两个懵懵懂懂的小孩,在听见了一声大声的呼喝之后冲着另一个方向狂奔出去,但是他太害怕了,地上的石头路边的小草,都变成了他的敌人,最后他抱着孩子啃了一嘴的泥,小姑娘被磕疼了脑袋,哇哇大哭起来。
那哭声仿佛震动了天地,在这空旷的地面上发出了呜呜的回声,由男人的回忆构筑起来的世界忽然出现了裂痕,渐渐地另一幅画面取代了原有的。
他们没有逃跑,可是男人的妻子并没有像懦弱的男人一样听从族老的指示,她偷偷地叫孩子泅水逃走,而自己抱着连夜用被子扎出来的娃娃去赴了那场祭天礼。
“我的孩子!不给你们!”她说。
而后在狂笑中被愤怒的村民用锄头敲中了后脑,取出了反骨放进了盒子,而后出逃的男孩和女孩被抓住,绑在祭天之地睁着眼睛哭喊着被砍掉了脑袋。
男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,跟着跪拜,跟着呼喊,他没有灵魂似的盯着自己的孩子,把他们小小的身体收殓,再一把火烧成灰。至于妻子,他根本没有去看一眼,任由村里人将她抛尸荒野。
第二年仍然是丰年,村里人人惶恐,全都聚到了祠堂里,那个匣子被拿下来,大家围着它每人都吐了一口口水,恶狠狠地诅咒着。
“一定是去年的童男女服侍得不好,再说也是睁着眼睛砍的,就算挖了反骨也不服气的”
“家里的女人是那个样子,能教出什么好孩子”
“唉我家阿芸送上去了之后可就跟往年一样了”
“呸”
最后大家唾弃的对象由去年活祭的孩子变为了还活着的男人,仿佛是他带来了雨水和灾难般的丰收,男人一言不发,伸出手抹了一把脸。
他环顾四周这些冷酷残忍的面孔,忽然张着嘴抬起头,恍然大悟般的看着那个被吐满了口水的匣子,再看看自己手上的水迹,四周的景色瞬间崩塌,他对着黄少天遥遥下拜,再抬起头时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,秦少爷已经被换回去了,现在在这儿的是男人本人。
“大人,我救了他们就好了。”
“这么多次。”
“四次,四十次,四百次,四千次。”
“我救了他们,就好了。”
魍魉之匣喀喇一声裂开,里头是许许多多的小骨头,和两块很大的,明显是成年人的骨头,而后如烟消散,他在此地困了许多年,终于开释了自己。
“县志有记:时年九月,雪霜杀草,颗粒无收,其后连年歉岁,饿殍载途,旋复大疫,数口之家,有死亡殆尽者。”
“十九郎,善恶到头终有报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”
“不要生气了。”
小狐狸趴在草垫子上甩了甩尾巴,表示听见了。
魍魉之匣·完
下集预告:返魂香。